【长安春草】(04-05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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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7-06-06

P>    第四章转日天不相让

    「近来仆射常在月堂呢。」李宅中近来私下流传。

    裴璇近来就常常被叫到月堂奉茶。作为一个终生致力于提高行政效率的官员,

    李林甫懂得如何物尽其用。此刻他披着苎纱襕衫,穿着软罗袴,正躺在榻上,边

    思考,边心不在焉地欣赏她跪在小火炉前,纤细的双手拉动风箱,不停鼓风,直

    到茶鍑中水泡翻滚。

    裴璇取过白绫汗巾,擦了擦额上细细的汗珠。虽然堂中数只银盆中都盛满了

    碎冰,消暑解热,六月的关中毕竟闷热难捱,煮水煎茶则更是苦差。她见芳芷正

    细心地将雀舌茶末和椒盐投入水中,便默不作声地走到一旁,低头用茶罗缓缓筛

    着茶末。

    李家衣食丰裕,她每日也只做做熏香、筛茶之类的事,远比在西市酒家轻松

    得多,但想到身后的那个老人,裴璇眉毛微皱,手中的茶罗便顿了顿。縠纱衣袖

    滑落下来,露出她雪白小臂上以细绦悬系的纯金薰球。那是出自化度寺[ ] 的

    配方:她在李家能找到的所有香料中,这一款中麝香的比例是最高的。

    很快,芳芷向茶中灌了一点儿牛乳,将茶汤注入银杯中,再交由裴璇呈向李

    林甫。李林甫目光一瞟,那意思很明显:要裴璇先尝,这水是她煎的。

    她实在烦透了被迫试毒,拈起茶匙,半晌不肯放入口中。

    李林甫似笑非笑:「阿璇不愿意么?」「仆射,你家中何等细谨,甚至连熏

    香所用的香匕[ 2] 也无,我便想谋刺你,也得有趁手的兵器或者趁手的毒药吧?

    我若有,断不会待到今日还不拿出。「裴璇满满吞下一匙茶水,讥讽道。

    芳芷已经吓得脸色煞白,拼命对她使眼色。

    她低头嗅着自己袖间传出来的香气。性不会伤害自己的身体,但是麝香?这

    玩意儿绝对会。从小被教育要爱护身体的她,在只能这么避孕的时候,很难不产

    生比被强迫更深的愤怨。这分明就是被狗咬了,还得不到靠谱的狂犬疫苗么!

    李林甫凝视着她,居然笑了。他挥袖让其他人退下。

    「你若不喜在我宅中,我改你籍册将你放出,也就是了,何必愤恚?」他悠

    悠道。

    像蓄力许久的拳手一拳打空,裴璇一口气险些喘不上来。她掐紧了袖子,双

    颊憋得通红,充满敌意地瞪视着他。

    年老的权相放松身体,倚上背后的山枕,身上轻薄的苎纱随着动作,流水一

    样地泛起波浪,发出轻细的簌簌声。他富于兴味地欣赏着自己这一句话的效果。

    「那你为什么讲碧玉和乔补阙的故事?」「因为我不会将你放出。」他富于

    兴味地欣赏着自己第二句话的效果。

    他知道自己依然能够随意左右别人的情绪和命运。这小女孩儿只是个卑贱的

    妾侍,她的窘迫和愤怒,难以使他有什么成就感,但他毕竟有一二分满意,甚至

    难得地不打算惩罚她的失礼。谁会跟一只蚂蚁计较?

    何况他已习惯了以别人的痛苦为食。

    裴璇脑中血涌,脸色红了又白,白了又青。她想,他这种掌握一切的姿态真

    酷,要是他年轻四十岁,自己大概会爱上他。她又想,她一定要杀了他,看他的

    尸体被恶鼠、秃鹰分食,让剩余的骸骨暴露在酷热的阳光和阴冷的月光下。

    这时,有个奴子胆怯地走进来,跪拜到地:「报仆射,杨给事来见。」

    「请他凉亭坐。」李林甫翻身坐起,「将亭上的流水机关


    开了。阿璇,捧茶

    去。」

    裴璇走入凉亭,偷眼看着跽坐在花几后锦茵上的那个中年男子。他眉眼沉静,

    皮肤很白,坐着也看得出身量修长,颏下一缕美髯,随着凉亭四周水帘激起的凉

    风,微微飘拂。

    虽然历史学得不好,她也知道,这就是后世人口中的另一个大奸臣,太真妃

    的同祖之兄,杨钊。他此时还未被赐名杨国忠,似乎也就还不曾拥有附着在那个

    名字上的一切:骄奢、狂纵、不可一世、独揽门下省的选官权力……以及为乱军

    所杀的宿命。

    一时间,死和生,现实和未来,在她眼前交汇。她凝视着沉檀花几上的纯金

    茶托,为水帘所阻的暑日阳光,似乎也带了凉水的冷气,映在茶托上,漾开片片

    碎影,暗淡阴沉。这晦暗使她疑惑,疑心自己是否在一个真实的世界。

    李林甫轻咳一声,她只得提着茶瓶,将依旧滚热的茶水,斟入描金琉璃盏中。

    那琉璃盏是西域之物,并不因盛入热水而炸裂。

    杨钊恭敬地欠身,接过茶盏,目光在裴璇的手上一转,便低头品茶。

    李林甫笑道:「我家中只这一种雀舌是能待客的怕要教杨家子笑话。」

    「去年的岁贡珍物,圣人都令以车载来,赐与相公[ 3].天下还有谁能笑话

    相公的茶?」杨钊笑道,「早听说相公家里延请拂林国的高手匠师,造了这凉亭,

    今日一见,果然比王中丞家的更精致些,水车的声音亦不似王家的轰鸣震耳[ 4

    ].


    」他举目向外,望着亭顶飞流泻下的一层晶莹水帘,水帘清气袭入亭内,凉沁

    肌肤,水流则注入亭外莲池中,清脆悦耳,更将尘世喧嚣暑热隔绝在外。「所幸

    相公赐的系热茶在如此清冷去处,再饮冷茶,怕不是要如陈知节故例了,岂

    不失礼!」

    那「陈知节」是个七品拾遗,在当今天子要造这种流水生凉的凉殿时,极力

    劝谏,皇帝便请他到阴冷之极的凉殿里,又故意赐他冷饮。陈拾遗已经冷得颤抖,

    皇帝犹自擦汗不停,陈知节才出了门,便腹泻不止,狼狈已极。第二天皇帝说:

    「卿以后论事应当仔细审慎,不要再以自身来揣度天子了。」[ 5]

    杨钊和李林甫都是善刺上意、惯于附媚的人,对这当面折谏皇帝而以失败告

    终的故事自然都耳熟能详,当下同时会心大笑。

    「哈哈哈!老夫安敢使杨郎失仪。况且杨郎贵盛,罡气正足,阴气不侵,也

    非拾遗可比。」李林甫笑道。

    「愧煞小子不过是有几个姊妹提携罢了。」杨钊谦恭地笑道,「况且说

     贵盛 ,舍李相与高将军之外,当得起的,也就是范阳那位将军而已。」李林

    甫面色不改,目光示意裴璇。裴璇无奈,拿起水晶盘中一只梨子,以小银刀削成

    小块,心中已由刚才的愤怒,转为渐渐被二人对话吸引。

    「安将军一片赤诚,为国尽忠,有今日也是应该杨郎从禁中来,莫不是

    听闻了什么?」

    「哦,不曾,不曾。」杨钊再度欠身,用银匙子舀起洁白果块,送入口中细

    细咀嚼。他的声音在水流飞泻声中显得有些飘忽:「只是近来小子又听到些私下

    的议论,有人说安将军貌若忠诚,实则黠狯。」

    「他都认杨郎你的贵妃妹妹为母了说这话的人也真糊涂,难道他比天子

    和贵妃还聪明敏锐么?」李林甫靠在榻上,轻描淡写地道。

    杨钊笑了笑:「相公这样说,自然是不错的。」转脸目视水帘外满池莲花。

    「这些莲花如今盛极艳极,但七月一到,日晚风催,凋零之期可待。老朽亦

    是如此,风烛年迈,近来愈觉心力不足,以后朝中之事,倚仗杨郎正多。」李林

    甫叹道。

    杨钊连忙欠起上身,连连摇头。「李相折煞小子了!」

    李林甫笑道:「杨郎何必太谦。是了,圣人近来说要为梨园添置乐器,

    重造房宇,也不知工程如何了?花费如何了?」

    「近日事多务杂,也忘禀相公:今年两京祠祭划拨的官帑,和上年宫中购置

    木炭的钱款,多有剩余。小子便做拨去了梨园圣人和贵妃娘子每日倒有许

    多辰光耽在梨园,想这工程可出不得差误。」

    李林甫目光微凝,笑道:「我倒忘了,杨郎现领着两京祠祭和木炭的宫使之

    职[ 6].如此甚好。」杨钊再次恭敬地欠身:「小子想着,如今天下承平,臣子

    以圣人的心意为先,不必还如故赵城侯裴公一般。」

    裴耀卿做转运使时,改革漕运方法,三年省下三十万贯钱。有人劝他将钱献

    给皇帝,以彰显自己的功劳,裴耀卿拒绝道:「怎么能以国财求宠?」便将钱交

    向官署。[ 7]

    「杨郎说得是。」李林甫悠然道,「裴兄在日,我也常劝说他的。」

    他神色慈和温煦,心中却极大地不快起来:裴耀卿的功过是非,我说一说也

    就罢了,也轮得着你一个系在女子裙带上的后生家来论?裴耀卿改革粮运时,你

    怕还不过是蜀地一个只会饮酒樗蒲的少年吧?

    毋庸置疑,他不怎么喜欢裴耀卿。和他官爵相同的裴耀卿,曾干出在他朝服

    剑佩,郑重地到省中办公时,声称自己病体孱弱,只穿普通常服,使他尴尬的事

    情来但这人的风骨他总还是敬佩的。朝中的补阙、拾遗们总以为,在皇帝要

    建造园林,要巡幸东都时,冒死谏诤、声嘶力竭地递份奏疏,就是风骨,但在他

    看来,那都是不识世面的小儿郎子们的胡白。没做过实事的人,哪里配谈什么风

    骨。

    裴耀卿改陆路为水路,粮食不再由州县官署运送,而在河口置转运仓,逐层

    转运,运粮至长安的花费大大减少,而运的粮食却是从前的两倍以上,这些又岂

    是杨钊

    度?

    你一介小儿做得到的?李林甫甚至略带不平地想着,几乎忘记了自己也曾

    讨厌过裴耀卿。

    裴耀卿和他一样,是个喜欢提高帝国的行政效率的人,这一点时常使他心有

    戚戚。在他兼任户部尚书时,他曾以极大的毅力重新估算每年的赋税、兵丁、军

    帑,并彻底整改税制,这是许多年来没人敢做的事。

    况且他曾与裴耀卿共同做过许多事情:他、裴耀卿、萧炅曾共同呈上奏疏,

    反对张九龄对玄宗的建议他竟然建议国家放弃垄断铸钱,准许私铸。

    在张九龄张宽宥那两个为父报仇而杀人的儿子时,他和裴耀卿也曾经站在

    同一立场上:国朝法度,绝不可废!

    今天你敢议论裴耀卿,明日怕就该在背后议论我了吧?而那些议论,我

    可以想像。

    李林甫忽然感到十分寂寞。

    他从前的对手,都是什么样的人物啊:张说,宋璟,张九龄,李适之,韦陟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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