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长安春草】(04-05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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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7-06-06

;   ……他们不是名重当世的文臣武将,就是血统高贵的皇室宗亲。

    而他现在,竟然要忍受这么一个托庇于贵妃裙裾的小子,在他面前高谈阔论!

    此前他曾因为杨钊和后宫的特殊关系而格外亲重他,杨钊也的确帮他兴起过

    几起大狱。但现在,这小儿郎子是越来越轻狂了。

    李林甫愤懑而忧伤地意识到,「开元」,已经过去快十年了。开元年间的那

    些让他担忧,也让他兴奋地与之对敌的人物,已经老的老,死的死,或隔阴

    阳,或隔万里。「天宝」这个年号,就像如今成熟而丰美的时世,但这个时世,

    于他,竟是如此陌生。优秀的对手已经不在,危机却依旧时时潜伏。这真让人泄

    气。

    这个时世已经不再需要他以惊人的毅力,持重修法典和律令:经由他手,

    曾经删除了一千三余项、修订了两千余项条款[ 8].然而在这个一切都已完备

    的时世,他忽然开始怀念十几年前终夜埋头面对那些故纸的时光。

    那时他的步子还很轻快,他还不这么频繁地吃粥;那时太真娘子和她的兄姊

    们还没有被皇帝宠爱,他还不需要和杨钊这种后辈小子纠缠;那时他的妾侍中还

    没有这种敢于当面冲他叫嚷的乖张小女孩儿。他瞟了眼裴璇,忽然有些好笑地想

    起,方才杨钊的目光曾在她手上停留片刻这小子当真是恃宠而骄了!

    杨钊告辞之后,李林甫下令撤去亭外水帘。他不想承认,这解暑的妙法,已

    经使他衰老的身体不堪凉气。

    「随我去月堂。」他简短地道。

    裴璇心中轻哼一声:尊贵如您,还不是一样要苦苦构画对付杨钊的法子么?

    李宅中传说,李林甫每次思考如何中伤朝中官员,便会前来这形若偃月的月

    堂。若他出堂时面有喜色,则计谋已经画定,那官员不日即有毁家之难。

    可以想见,他这一晚,想必又是失望而出。

    裴璇幸灾乐祸地想着,见李林甫在榻上盘坐,闭目似有所思,便悄悄退出,

    却听李夫人遣人来传。

    她实已说不清李家自己最不想见到的,是李林甫,还是这位妇。这时已是

    酉时之末,裴璇不及吃晚饭,就颤巍巍到了李夫人房中,却见李夫人端坐在一幅

    绘了嘉陵山水的锦屏之前,正由芳芷服侍,除去足上的编丝履,见她来,也不多

    话,只淡淡道:「传杖。」裴璇一抖,不由颤声道:「为……」

    「为你今日忤逆仆射。」李夫人斩截地道。

    裴璇浑身一震,向芳芷看去,芳芷避开了她的目光,脸上却显出愧色,似乎

    在说「我也没有办法」。

    「仆射也不曾责罚奴家……」裴璇情急之下说了句更错的话,果然李夫人眉

    头一拧,目光在灯下看去格外阴郁:「那是他宽大慈悲,我不责你,李家闺阁还

    有礼法在么?!仆射爱过的婢妾多了,难道个个似你这般不知礼?」很快几个仆

    妇鱼贯而入,抬着刑床安在门口。裴璇望着那黝黑木床,直是心胆欲裂。她忽然

    站起身来,从两个仆妇中间抢了出去。

    身后传来李夫人的怒喝声和仆妇们的惊叫声,裴璇再管不了,拔足飞奔。

    李宅院落极多,她识得的只是几间而已,这时天色已黑,她乱跑不久就

    迷了路,满目所见只有重垣复墙,廊粉壁,月下花木的清影,房前悬挂的纱灯,

    耳中所闻只有唧唧虫声,和不知何处传来的、李家乐工演习新曲的丝竹声,鼻中

    则是温暖甜柔的花木香味,和刚刚凝结在草叶尖上的晶莹露水,散发出的清鲜气

    息。

    明月初升,挂在随晚风轻轻拂动的杨柳梢头,光华潋滟如水。裴璇倚在一条

    廊下,刚刚喘了口气,就听西边传来人声,吓得跳起身来,继续向东乱跑,慌

    乱之下不辨方向,绕过几间院子之后,就听仆妇们的声音似乎越来越近,她胡乱

    扎进院后小园,在一棵葡萄架后蹲下,想了想又站起身来,试图找更安全的所

    在,却不料撞到了一个肩膀上。

    「哎……」裴璇惊叫了一声,就连忙闭口,定睛细看那人,却见他大约三十

    四五岁,样貌清瘦,穿身软罗绔衫,未着幞头,头发只用一根玉簪挽住。在内宅

    中衣着如此随意,该是李林甫的哪一个儿子了她向来深居简出,何况他有二

    十来个儿子,她根本不认得他是哪个,也无暇去想,只带着哭腔恳求道:「你…

    …你不要告诉她们!「那人皱了皱眉,显是一头雾水:」她们?「打量着她,

    见她钗散鬓乱,眼角带泪,縠纱袖子上沾了几片草叶,鞋子也跑掉了一只,雪白

    袜子踩在地上,不由心生怜意,道:」你休慌张「

    说话间已有几个仆妇点着灯笼走入小园,裴璇吓得连忙缩入葡萄架底,心里

    只求那人千万别揭发自己在这里,却听他咳了声,缓步走出,问道:「是谁喧哗?」

    那为首的仆妇见了,慌忙停步行礼道:「不知四郎君在此,婢子冒犯,冒犯。」

    那人道:「你们做什么?」那仆妇低头道:「是夫人叫捉拿一个贱婢她

    忤逆仆射,本该受罚,却大胆脱逃,不肯受杖。」那人哦了一声,道:「我方在

    此,并不曾见得有人。」那几名仆妇听他如此说,连忙再次行礼退出。

    裴璇听人声渐渐去远,心中一松,坐倒在地。那人道:「地上冷你且起

    来说话。」她摇摇头,哭道:「我不起来。」那人无奈道:「你惹了我父亲?」

    裴璇被他触动心事,益发酸楚,又不敢大声哭泣,眼泪连珠坠落,双手抱膝,

    将脸埋在膝盖中。

    那人叹了口气,道:「我总对阿母说,待人很不必如此严苛。便是父亲我也

    一再劝他,他掌权日久,仇家多如枳棘,一旦失势,怕是要连辇重者也不如,行

    事又何必太……」他显然满腹心事,自顾对着一盏淡黄月轮感叹几句,才意识到

    裴璇还在,当下头劝慰道:「你是哪房里的侍婢?我去代你说情,也就是了。」

    裴璇泪如雨下,呜咽道:「我不是侍婢……」然而要她自承妾室身份,又如

    何能够?那人仔细看她发型装束,这才省得,反而微微红了脸道:「你既是……

    我便无法施援于你。听我一言,你不如……去求我父亲。「」我不去。「裴

    璇耍赖似的不肯抬头。

    那人柔声道:「阖府上下,也只有我父亲能救得你了……」忽然想起什么似

    的,道,「是了,我父亲喜听人褒赞他昔年修订法典之功……求情时,你不妨提

    一提。」他的话音温柔而和蔼,但听在裴璇耳中,却也和李夫人干涩幽冷的声音

    没有别。她知道这个相貌温和的人救不了自己,自己终究还是要走出这方小园,

    去面


    对命运。

    她默然站起,转身走出花木婵娟的小园。那人在后低声指点她去月堂的路径,

    又道:「只是我也不知他此刻是否还在月堂……他防备刺客,一夜常徙几处。」

    裴璇泣道:「多谢你了……只是你帮我,又不怕对不住你阿母么?」「阿母

    她…

    …她并不是我的生母。「那人苦笑道。裴璇无心再多话,施了一礼,抄小路

    走向月堂。

    堂中灯火昏昏,李林甫倒真的还在,而且还未安歇。他赤足踏在暗红氍毹上,

    手中正摩挲着一支尺八,那尺八显系上好竹子所制,通体光泽温润沉敛,吹口镶

    嵌犀角,不问可知十分珍贵。

    裴璇站在门外,有些许迟疑,但体肤受挞之苦,究竟比面子重要,她径自走

    入跪倒。李林甫似乎毫不惊讶,笑道:「阿璇怎么又来了?是谁欺侮你了?」顺

    手将几上一方汗巾丢给她。

    裴璇再难抑制,大放悲声,抽咽道:「仆射救我……夫人要杖我……想仆射

    你为国修订法典二卷,删改三千余条,自然劳苦功高……可难道在自己家里,

    也要如此严厉,依法执事么!」这是那人教她的,她嚎啕大哭,终究还不曾忘了

    这救命的要紧话。

    李林甫听了,果然目光中稍有触动,笑道:「可你忤逆于我,夫人责你,也

    是应当。」裴璇连连叩头,哀哭道:「再不敢了,再不敢了。」她是2世纪的

    人,叩头这等在古人看来有辱尊严的事,她做来并不特别别扭,但此时也不由有

    些心酸,为了逃脱一顿杖子,她竟然要来求这个自己最恨的人庇护。

    「中元节将至,拿刀动杖,弄得血肉模糊的,倒也不吉。」李林甫目视一个

    婢女,婢女会意,便轻手轻脚地退出,去禀告李夫人。李林甫蔼声道:「好了,

    快去洗洗脸,瞧这乌眉皂眼的,却像什么。」裴璇听他温言,倒险些又哭出来。

    她依言擦脸换衣,转月堂时,只见李林甫将尺八举在口边,启唇送气,正

    悠悠吹出一段曲子来。她知道他雅擅音律,当下不敢打扰,退到一边低头凝听,

    但听曲声悠长清越,穿轩透户,直飘向堂外宽阔的莲池池水上,在天际渺渺灿烂

    星汉,和水面点点潋滟波光之间,荡不绝。裴璇遥望窗外,只见池畔有白鸟为

    曲声所惊,扑棱着翅膀飞起,盘绕池边垂柳匝地柔枝,久久不去。

    却不知何时,李林甫已放下了尺八,低声叹道:「终究是老了,有的音竟已

    吹不上去了。」神色竟颇为萧。裴璇观之不忍,低声道:「仆射吹得是很好听

    的……很好听的。」她向来没什么文化,翻来覆去也只会说好听二字,倒逗得李

    林甫笑了,道:「宣父说 巧言令色,鲜矣仁 ,你没有巧言,想必是真心的。」

    要她在身边坐下。

    裴璇拿起那尺八端详,只见第一二孔间以极细致的笔法雕画着一只凤凰,作

    引颈而鸣之状,毛羽鲜亮,姿态鲜活,不由赞叹匠人巧手。李林甫道:「这是二

    十几年前我还做国子司业时,诸生送给我的我不许他们胡闹立碑,他们就送

    了我这个。」国子监诸生为他立碑的事情,裴璇还真听柔奴说过。李林甫在国子

    监,很是雷厉风行,振作纲纪,因此学生们出了这么个馊意,结果李林甫见到

    石碑,疾言厉色道:「林甫何功而立碑,谁为此举?」[ 9]

    她忽然感到这个人真的很难定义。他是权臣,是奸臣,也是忠臣;他代替皇

    帝,为这个庞大的帝国而终日操劳,却不容许任何官员违反他的意思;他修订法

    律,改善吏治,却为了让自己将权柄捏得更牢固,而不惜违反一些为人臣子的根

    本原则……

    「你有喜欢的曲子么?不妨试着吹一吹。」裴璇脸色一红:「奴不会。」李

    林甫道:「那么唱将出来,也使得。」裴璇凝神想了想,低低唱起一段后世的旋

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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